每次翻譯小說類型的書，快要交稿的前幾個禮拜，都要做最後一次的潤飾，這時都要借一些中文純正的書籍來看，比如老舍的「駱駝祥子」、「紅樓夢」等等。英文看久了，中文容易寫得洋腔洋調，如果不趕快複習一下正統的中文，翻得洋腔洋調也不自知。
像之前翻譯史蒂芬金小說時，就讀了「駱駝祥子」和金庸的「天龍八部」，幫助可大了。首先，因為平常不會講髒話，在模仿酒鬼等販夫走卒的語氣時，總是覺得少了什麼，讀起來就是不夠味道、不夠順口。金庸真是演戲高手，富家子弟、皇宮貴族乃至奸詐小人的用詞遣字，他都拿捏的恰到好處，讓人拍案叫絕。因此，各位將來看我們翻譯的史蒂芬金小說，如果覺得那些販夫走卒的粗話罵得好罵得妙罵得呱呱叫，就知道這完全是金庸的功勞。
當然，史蒂芬金小說裡除了販夫走卒之外，還有美國鄉村那些閒閒無事、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三姑六婆。偏偏本姑娘也不是三姑六婆，講話口齒不伶俐。因此，雖然看原文時，覺得這些胖太太講話又酸又辣讓人牙癢癢，但是要翻成中文，那可是一個頭兩個大，只怨自己中文書讀得不夠多、字彙不夠豐富，又老是被Dr. Eye字典上的中文翻譯給侷限，翻起來平淡無味。幸好讓看了「駱駝祥子」，讓我見識到粗俗的鄉下老頭講話時那種倚老賣老的模樣，宅院裡
那些 太太小姐又是如何語中帶刺，大嬸婆類型的管家又是如何潑婦罵街…。各位將來看我們翻譯的史蒂芬金小說時，如果恨不得把這些三姑六婆的毒舌剪掉，就知道這完全是老舍的功勞。
最近創巴仁波切太太的自傳
“Dragon Thunder” 已翻了一半，交稿日期逼近，我又開始閱讀中文小說，只希望在純正中文的薰陶之下，能夠改正討厭的翻譯腔。其實還有另一個好處：畢竟這本自傳故事性強，看中文的長篇小說，有助於把故事說得精彩。說的精彩不只是語氣的模仿，還包括文意的解讀和想像。這跟演戲類似：台詞就是那幾句，但你可以選擇「唸」台詞，也可以與所演的角色合而為一，發自內心地把那些話講出來。也就是說，一句台詞背後，可能牽涉到角色的成長背景、與其他人的關係，造成他說這句話時，心裡百味雜陳。這些背後的複雜情緒，在台詞中是看不到的，也許連劇本也不會跟你講那麼詳細，而是演員自己要去編故事，進而相信那所有的背景故事，都是真的發生過。如此一來，連流一滴眼淚，都不只是流一滴眼淚。
好啦，我重看「鹿鼎記」，美其名是有助於翻譯，但真正目的是娛樂消遣。哪知，除了學會說髒話和瞎掰之外，竟有第三個意想不到的好處。
話說一個禮拜前參加國中同學會，由於沒有打電話一個一個說服，來的人不多，有人建議再辦第二次，於是我打給很會炒熱場面的林林，看她什麼時候有空。都約好時間了，我也已經打給另外三位同學，確定他們那天也都有空，林林卻又打來說那天不行，而且非常掃興地說：你們不是一個禮拜前才聚會的嗎？幹嘛那麼快又要再辦一次？要是我上次去過的話，我這次才懶得理你類！…
其實她還講很多，我差不多忘光了，總之有被潑冷水的感覺，於是沒好氣地跟她說再見。
厚，那已經是晚上了，我本來還想打電話問幾位同學要不要來參加第二次聚會，現在完全沒勁兒了，真是熱臉貼著人家的冷屁股！
我知道睡一覺，不平之氣消一消，早上再來處理，才不會得罪人。
可是躺在床上，心裡實在很不是滋味。
真的是ㄟ，一年也沒看到一次，幹嘛那麼衝！
實在心有不甘，於是打算繼續按原訂日期聚會，她不能來就算了。
我已經跟另外三個人約好，就不要這樣改來改去。
其實美其名是不喜歡改來改去，但其實是報復心態作祟：就是不要讓你得逞。
我沒有依她的方便更改時間，相信她也知道我是故意的，也許心裡也會不爽，然後我們這兩個還算不錯的朋友，就因此結下樑子。
我不想失去這位朋友，但也不想乖乖讓步，於是打算明天寫信給她，直截了當地跟她說：喂，林林，昨天你講話那麼衝，讓我聽了很不是滋味，但我不想像一般女生，把這股小小的不滿藏在心裡，接下來五年十年，我們看到彼此就有疙瘩，又要滿臉堆笑地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所以，我打算採取男生的做法，把妳約出來大打一架，然後又變成哥倆好一對寶。別緊張，我所謂的打架，就是不管你有沒有空，我都要按照原訂日期舉辦聚會。妳昨天打我一拳，我今天回敬妳一拳，咱們一筆勾消，仍是一對好姊妹。
想到要寫這封信，心裡就舒坦下來。我知道心裡若有這種小小不滿，最好還是攤牌直接講出來，反而沒事。當然也不是興師問罪責怪別人，而是表示自己因為沒肚量，所以一口氣吞不下去，只好跟她以牙還牙。因為是糗自己，所以對方看了反而覺得好笑，因此原本的氣也就消了。
其實這是跟那位美國諮商師學的。她女兒在表演方面很活躍，常常是學校戲劇表演的女主角。有一次她竟然淪落為替角，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媽媽就跟她開玩笑說：那這樣好了，表演那天，我們來偷偷把瀉藥倒入那女主角的水杯裡讓她喝下去，這樣妳就能登台演出啦，電影裡那些壞女生不都這樣嗎！
結果她和女兒笑成一團，怨氣全消，安分當個替角。（不過我媽聽了不以為然，她認為這樣講雖然好笑，但無形之間也在她女兒的心裡種下使壞的種子，也許這次當笑話一笑置之，誰知道哪天她真的採取行動那還得了。）
想到這裡，躺在床上的我不禁納悶，傳統的中國人會怎麼處理呢？我的思緒當然轉到最近正在研讀的鹿鼎記上。書裡的一個情景忽然出現在我腦海裡：
話說康親王要手下的幾位武學大師要跟吳三桂兒子的隨從比劃比劃，可是這些隨從忍辱功夫修得太好，就是不肯動手，惹得武學大師聯合起來，把手上兵刀使得叮噹作響，希望能逼得他們出手抵抗，但不管怎麼危險，眾隨從就是動也不動，最後武學大師們只得做罷，但一口氣又按耐不住，西哩呼嚕地把眾隨從的帽子都打了下來，惹得眾隨從眼中噴火。韋小寶儘管站在武學大師這邊，可是看他們不給人半分面子，也很過意不去，因為流氓無賴儘管偷拐搶騙，但與人競爭的時候都會留下三分餘地，到不是因為他們大發慈悲，而是避免以後事情鬧大、自討苦吃。於是貴為桂公公的韋小寶離席走到眾隨從面前，一一拾起地上的帽子還給眾隨從，口中又是誇讚又是道歉，幫大家打了圓場。
這種留下三分餘地、讓人保住面子的作風，不知是美德還是迂腐。
我這個人本性又硬又直，這次卻想師法大丈夫韋小寶，
看看當個能屈能伸的和事佬是何種滋味
於是趁一覺醒來，昨日委屈如夢幻泡影的時候
寫一封謙卑但真誠的信給這位同學：
「我還是約下禮拜四
我們私底下再另外找時間聊聊吧
我時間很彈性
所以就依你啦
很臨時也可以」
首先，我維持我的立場，也就是既然你怎麼樣也不能確定時間，那就不要為你更改日期，但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解釋，因為這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接下來，我迎合她的需求，表示有空時，我們兩個自己約出來聊知心話就好
但我不耍大牌說我是大忙人，
而表示我時間很有彈性（這是真的）
所以要不要相聚或什麼時候相聚
都由她掌握大權
其實我寫這封信時
是真心地說出心裡的打算
不過現在一分析
發覺哇
怎麼短短幾句話
背後好像心機蠻多的
俗話說的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的口氣真的也軟了下來：
「謝謝你的體諒
很抱歉昨天有讓你覺得我興致缺缺...
但是家裡現在的狀況的確讓我的行程很難安排
常常因為臨時爽約
讓朋友不爽...
好在常跟我出去的朋友已經習慣這樣的我
還是很抱歉啦...」
唉，其實小時候就知道她講話心直口快
是長大後疏於聯絡忘了這點
是我見外了
這次的經驗讓我思考
西方人的教育是碰到委屈要據理力爭
但中國文化重視不傷和氣、給人面子，
好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不過眼光要放得遠，思維不給人面子的話會有什麼壞處
才能毫不後悔、真正柔軟地退好幾步
否則得話，為了不傷和氣而生了悶氣，倒頭來得了個胃潰瘍
還不如當場跟人翻臉，吵吵就算
（不過這樣會傷肝，看你寧可傷肝還是傷胃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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